如题,续书。
上篇邪簇邪,下篇瓶邪/邪簇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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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区别?”
“他屈从于已经存在的黑暗,而我屈从于尚未存在的黎明。”
——阿多尼斯
1.
深夜,小货车疾驰在荒凉的公路上。
黎簇醒了一次,脑袋靠着冰冷的车窗,疏落的星光透过发丝落进眼睛里,变成眩晕的一团。他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傍晚。
车子停在一座雪山的山腰,门窗大敞,凌冽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进来,活生生冻醒了他。
黎簇扒住车门,四下张望,不远处公路边缘站着一个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掐掉烟,走到黎簇面前。他的夹克里露出粉色的衬衫领子。
“身上还痛吗?”他问。
黎簇睡得浑身酥酥麻麻,伤似乎都好全了,于是说:“有吃的吗?”
“等会就有了。”
解雨臣似乎笑了一下,眼睛在夕阳里有种潋滟的质感。他弯下腰,与黎簇对视,接着说,“我还有别的事情,你最好立刻弄明白自己的情况。这里是墨脱,距离你离开汪家已经过去三个月零九天,治疗过程中你大都在医院药物促成的深度睡眠里,所以时间概念非常模糊。至于现在,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可以继续接下来的计划了。”
一串话说下来黎簇连发表意见的机会都找不到,只见他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只手机,放进黎簇的外套。黎簇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很厚的羽绒服。
对方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滑倒后脖颈,停住了。
“现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小段路,你可以再睡一会。”
他脖子一痛,失去了意识。
2.
两个月前。
巴丹吉林的夜晚气温骤降,万籁俱寂。偶尔响起的枪声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顷刻间波纹就消失了。
汪小媛守着两个男人的尸体。他们姓霍,是与汪家合作的女人要求必须死亡的。事实上就算霍秀秀没有类似的条件,汪家也会用最有效率的手段镇压威胁到蛇矿的羊群。
对于汪家来说,蛇矿意味着真实、完整的讯息。除此之外任何渠道获得的都可能被张家做过错误诱导,几千年来他们已经吃过很多亏了。
但三个月之前,他们丢失了解读蛇矿的“钥匙”。
黎簇消失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一来,他们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义,他们很可能永远也无法追平信息差,无法知道家族图腾存在的意义什么。一个无法带来利益的信仰,等同于没有信仰,而那恰是他们家族维系的重要纽带。
第二,黎簇的消失,让汪家意识到了来自体系内部的危险。汪家的分布散、面积广,高层对很多地方鞭长莫及。一旦人心惶惶起来,再加上此时内忧外患,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切都来源于吴邪。
这个活着的幽灵。
汪小媛甚至有一种他们来到这里,杀这些人,都在吴邪计划之内的错觉。
首领用灯光打出暗语。汪家人迅速又安静地聚集到他身边,汪小媛也走过去,看到通入地底的路口,似乎之前有人从这里上来过。
首领叫了她,她会意,拿出刀割破手掌,把血液滴进入口。她在队伍当中能力最低,常常用来做这种工作,或被当诱饵。
清楚可能的危险生物之后,汪家人鱼贯而入,霍秀秀被挟在中间。
汪小媛用纱布扎好伤口。
“为了哥哥。”她想。再忍最后一段时间。
3.
黎簇在一个房间里转醒,他看着对面的墙壁,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他清楚地回想起第一次面对自己后背伤疤的恐惧,但他此刻没有惨叫,而是很冷静地四下环顾。
解雨臣把他送到的地方只有十个平米,似乎是密闭的空间。线条复杂的七指触目惊心地占满了整整一面墙,墙根堆着几十只看上去很有年纪的瓦罐。
东西非常简单。
既然如此,唯一有的,就是对方希望他接触的。
黎簇并未犹豫。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出击比被动等待更有可能生存下去,于是他就拿了个瓦罐在手里,揭开封口。
几乎同一瞬间,罐子里如箭一样窜出了一条鲜红的影子,咬在他手臂上,黎簇反应很快,捏住这条蛇的尾巴就,把它连带自己的一小块皮肉扯下来,用全身的力量往墙上轮,这时外套里有东西掉到地上滑出去老远,他顾不上理会,踩碎陶罐,挑出最尖锐的碎片扎进扭动的蛇的头部。
长久不运动让他难以迅速缓过来,他原地站了一会,走向刚才摔在地上的东西。是个手机,之前解雨臣塞给他的。被磕亮的屏幕上有两句话:
“氧气能够维持三天。蛇会告诉你钥匙在哪里。”
他本能地意识到设计这一切的是吴邪。吴邪把关于这个房间机关的每一个信息拆解开来,混入任意一条蛇里。只有读完所有的蛇,他才可能离开这里。否则就是饿死。
几滴红色的液体落到屏幕上,黎簇抬手摸了一把,是血。他捏住鼻梁,靠在墙上,把头往后仰。
眼前有乳白的雾气弥漫开来,渐渐地黎簇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彻底陷入了另一个场景。
4.
梁湾面临着两个困境。
第一,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门。而黑眼睛给她的地图上,这里是畅通无阻的走廊。
第二,作为医生,她知道自己的体温已经突破了人类承受极限的程度。她觉得自己体内有一座火山,要不了多久就能自焚了。
地图上的线条开始扭曲,她闭了闭眼睛,靠在墙上。
最近两天,当她稍微放松下来,就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仿佛自己正置身一个活物的脉搏里,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在与它产生共振。
梁湾深吸了口气。
她是一个成年人,清楚自己现在要做的是什么,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咬咬牙就能忍的。
从吴邪出现在沙丘上说让他们活过三天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和那几个孩子,在这个计划中都不是作为单独个体而存在,他们很有可能是联动的。或许有些人能否活下去,能活到什么时候,都取决于她能走到哪里。
她睁开眼睛,努力将不安压下去,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往后抓。她最后看了一遍图纸,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然后抬起手,试探性地碰了碰那扇门。
门由青铜铸造——青铜——她想起了那本图书馆看到的书。门只有半个人高,花纹很浅却很复杂,必须要靠触摸才能感觉出来。
梁湾把耳朵贴到上面,一阵电流一样的心慌从她意识里流窜而过,她不受控制地打了寒颤,往后猛地一退。
后背撞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5.
黎簇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甚至失去了对自己的概念。他深陷于蛇类千万年前的记忆中,如一片颠簸在百慕大三角的树叶,那些匪夷所思的场景撼动着他对于这个远古世界全部的认知,终极的构造惊心动魄。
他记得,自己后来好像哭了。
眼泪融化了脸上凝固的血垢,又有新的东西从鼻腔和喉咙口涌出来,细密的粉红色泡沫,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得了肺痨的螃蟹。布满咬痕的左臂已经失去了知觉,在一场一场幻境的间歇,他也会恍惚——他看到的和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哪个才是真实。
黎簇像一块破布,摊在墙根。他伸手摸到一地碎片,睁开眼睛,发现瓦罐没了。
他停顿了一会,好像这是个很难适应的事实。
紧跟着缓缓地拧动脑内的发条,把信息分成两部分:终极和房间。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分钟,他用能使上力的右手撑住墙壁,把自己撑起来,踩过一地死蛇粘液,挪到七指前,抬起手,缓缓地扣击几个位置。
很多年后黎簇还会想起自己重见光明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能为它去死。
藏区洪水猛兽般的阳光泼洒在康巴落的每一个屋脊,像粘稠的松脂包裹住他。他的眼睛无法适应强光,却用力地睁着,直到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
一双手盖了上去。
“你想瞎吗。“
手的主人说。
那是双细瘦却粗糙的手。他用力掰,没掰下来,浑身仅剩的力气却卸了大半,胸腔里一股子邪火也控制住了。
不是没有,而是控制住。
他说:“你一直就在外面?”
——你一直、只和我隔了一堵墙?但你就在那里等我死,或者带着你想要的东西,死过一次再活过来。
没有听到回答。
他又说:“我老爹呢?”
吴邪觉得手心一片湿润,他顿了顿,道:“还不能告诉你。”
“那我按你要求的做,你能告诉我?”
“可以。”
6.
用枪抵着梁湾的人去抓她手腕,没想到抓到了满手滑腻的汗,居然被梁湾顺势滑脱了,她回身靠在门上,警惕地盯着对方。
不知何时,她背后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披黑衣人。如果不是刚才抓她的那位摸上去有感觉,梁湾会怀疑她看到的是一群孤魂野鬼。
她抽出包里的特殊武器,朝着面前的小白脸就是一阵猛喷。后者被辣个正着,疼得脸皮抽紧就要发作,但目光忽然扫到梁湾拿着东西的手,整个人就是一抖,连痛苦都顾不上了。
他手里的枪啪嗒掉在地上。
梁湾心里骂,菜鸡。
白脸回头看了看首领,后者表情也极其苍白,像一块固结的大理石。
首领点了点头。
白脸再度神情复杂地望向梁湾,他受到的训练让他可以在这种程度的痛苦中保持镇静,但梁湾看,来这个表现证明了对方就是个不正常的东西,于是当白脸试图和她交流的时候,她立刻拢住了因为太热而扯开的衣领。
白脸:“……”
白脸:“小姐……卧槽!”
他爆了个很有现代风格的粗口,因为刚才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梁湾对着他的嘴来了一发,他整个人疼得弓成一只虾米。背后立刻有人上前给他递药,把他扶到队伍后面,但没有人试图用其他手段接近梁湾。
黑衣人的首领说:“小姐,您不想知道关于这个纹身的来源吗?”
她警惕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我姓汪,这里全部都是我的族人。”首领不紧不慢地循循善诱,”我们可以告诉您您想知道的,只要您让我们确认一下您肩膀上的纹身,到底是不是来自于我们家族。“
梁湾沉默着。周围也没有人催促。
过了约莫两分钟,首领看到这个女人的身体放松下来,用隐约露出凤凰尾羽的手拢了拢头发,露出很淡的笑容。
他们暗自松了口气。
“我不相信你们。”
她猛地推开门,弯腰消失在黑暗里。
7.
汪家首领下意识要跟进,而一直要来沉默不语的霍秀秀忽然喊了一声:“可以了,她就是梁湾。你们答应我的已经完成了。”
首领一顿,回头就要往门里冲,霍秀秀道:“我建议你别动。所有走进这扇门的人,都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比如,你听见梁湾的脚步声了吗?”
首领的确没有听到。
梁湾进去以后,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声音与行迹,这种感觉类似于一个活人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地底,可视度很差,但刚才一瞥之间,他觉得门的内部,才担的上用“黑暗”来形容,那里仿佛是一个掉落在地球上的黑洞,吸收掉无意闯入的一切。
可是那个人身上有纹身。首领不觉得自己会看错。而且是从皮肤里浮上来的,没有伪造的痕迹。
霍秀秀不管他,拿出手机,手法娴熟地按动屏幕,上面出现了一个移动的红点。她似乎丝毫不把刚才发生的当作事,说要找梁湾的人也不是她。
“吴邪在西藏,墨脱。”霍秀秀说,“具体位置似乎在雪山里,必需要到地了我才能为诸位引路。被装定位的虽然是个孩子,但他身边的人都很精,我也不确定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如果再晚一点被发现了,恐怕谁都没辙。”
“不过你如果执意要进这扇门我也没有意见。”她笑笑,“请便。”
8.
“这装定位的玩意儿可以扔掉了吗?”
苏万从他硕大的背包里翻出一个手机,用两根指头拎着在黑瞎子面前一晃,表情非常嫌弃。
黑瞎子被他逗乐了,大手一挥:“扔。”
“OK!”苏万如蒙大赦,三两下拆掉手里的东西,挑出定位器掰碎,把剩下的部分装进随身携带的环保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偷眼对面的黎簇,后者身穿藏袍,手里捧着一个形状为半圆的碗喝着里面的酥油茶,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吴邪正在拨弄盆里的炭块。他披着深红色的袈裟,他腕上疤痕的位置缠绕着念珠,脑袋十分闪亮,皮肤被晒出麦色,眼袋很深,下巴上长着青色的胡渣,动脉处蜈蚣一样的疤痕极其明显。
四个人围坐在碉房的碳火旁,室内燃着藏香,窗户外露出藏地高远的天空,阳光洒在墙壁上挂着的华丽唐卡。
黎簇喝完的酥油茶,拿着那个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知道圆底的这么放,最后皱着眉头问吴邪:“你给我找了个什么东西?”
“这是嘎巴拉碗。”吴邪好心地解释,“就是康巴落百年前高僧的头盖骨。你有福了。”
苏万爆发出一阵大笑。
黎簇脸整个黑下来,极力忍住呕吐的冲动。
吴邪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摁在烧红的炭块上点燃,抽了一口:“附赠一个消息。你昏迷的时候隔壁姆妈好心送来了藏药——好不好奇是什么成分?”
苏万使劲憋笑,黑瞎子笑而不语。
黎簇额角的筋开始跳:“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吴邪叹了口气:“你的生活一定很无趣。”
9.
黎簇瞪着他。
吴邪好整以暇地拨了一会炭,正色道:“我刚才在考虑,怎么解释比较好。”
“苏万,黎簇,你们是和这件事无关,但被我扯进来的人。既然已经到墨脱这一步了,如果有一点人文情怀,我应该给你们解释并且道歉,起码说说我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干。但这对你们的任务没有任何帮助,有谁想听吗?”
吴邪语调有点低,烟嗓带着沙哑,但还是挺陈恳的,起码苏万在之前没有听过这个神经质的老板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一直懒得看他和黎簇这种低端生物一眼。
所以,苏万觉得,吴邪的故事一定很神奇。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黎簇就道:“我们什么时候进雪山?”
黑瞎子很吃瓜地看着委屈不拉几的小徒弟发笑。
“拖太久我可能会忘。”黎簇对吴邪接着说,“你之前给我看的东西。”
“放心,没有更多蛇让你复习。”吴邪似笑非笑,“你要是忘记了,那差不离就是个行走的肉票。我记得我教过你,要让自己活的有点价值。”
黎簇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炭,目光和炭火的灰烬一模一样。
“既然不要听,那就直接说接下来的安排。”吴邪抽着烟,“一周之后,会有两批人来到这里,一批是我们的伙伴,另一批是汪家人——可以理解为要干掉的Boss,已经红血的那种。然后我们就会进雪山。”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在我能力范围之内,雪山内部就是完全陌生的领域,没有人知道在其中会遇到什么,或许万有引力都被颠覆了也说不定。”
“在最大的‘终极’面前,我们和汪家基础配备是差不多的。但我们有黎簇。他从蛇矿当中看到了非常珍贵的讯息,可能这就掌握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如果我的情况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我都不会把这些信息交给别人,所以黎簇,让你看那些是迫不得已。””
吴邪又掏出了根烟,点好了,递给黎簇。在九门里能让小三爷点烟的只有长辈和死人,所以这算是非常隆重的礼遇。他道:“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希望你理解,而是再次提醒你,如果你要带着我们一群人作死,那你和苏万绝对死的比我更惨,我保证。””
10.
“为什么还要扯上我啊——”
等吴邪和黎簇先后上楼,苏万失意体前屈整个人往黑瞎子那边倒,哀嚎,“师父你要保护我,师兄太恐怖辽!”
“我和你师兄认识的更久。”黑瞎子笑眯眯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扶着肩膀把人和不倒翁一样推回去,“没听他说么,有利用价值才不容易死。你今天俯卧撑做了么?”
“卧槽,出来旅游还得做?”
苏万恹了吧唧地站起来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什么,转回来问:“为什么黎簇不理我?他是不是白眼狼?过去我借他那么多钱他也没见还。”
黑瞎子好像被他的迟钝震惊了,痛定思痛地回给苏万一个同样痴呆的表情,道:“可能因为他不想还你钱。”
“……”
苏万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再转回来,非常委屈地说:“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现在就冲上去杀掉师兄给鸭梨报仇雪恨。”
11.
拾级而上的吴邪打了个喷嚏,幸好烟刚才在下面抽完了。
他用眼角瞄了瞄身后,黎簇走在几步开外,阳光从碉楼方形的窗洞中打成束,接二连三掠过他的影子。
吴邪:“跟着我干什么?”
黎簇本想说自己不知道该睡哪,但话到了嘴边打个转,变成阴沉沉的:“梁湾呢?”
“不清楚。”
“……解雨臣呢?”
“他是自由发挥的部分。”
“我爸还活着么?”
他语气有点冲,吴邪停住了,在高几阶的位置转过头。
孩子说不出怎么形容的神态让他顿了顿,但最后还是说:“……活着。——你住二楼,藏书阁左边那一间。刚才出门下楼时就应该记住的。””
黎簇沉默不语地往上走,在与吴邪错肩而过的瞬间,他听见吴邪低声道:“最近可能会下雪,多穿点。”
他没有搭理。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人很傻逼,虽然当时有点惊险,某些时候玩的还挺高兴的。”背后的人再度开口。他说:“西藏是很美的地方。”
吴邪肩上有一束光,边缘照亮了他的半边侧脸,他的脑海中有两个小人和一扇闸门,甲在某些时候拼命地要从门后挤出来,乙使劲扛住门,通常后者力量更大,但就在刚才,一些微小的触动让长久不见天日的甲同志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黎簇。”
被叫到的人一直没有停步,但吴邪还在继续说。
“很多时候人需要学会逃避,在不必要的时候,停止思考一些让你无法承受的东西。”
“——离进雪山还有很久。”
黎簇快要经过拐角,听到身后的人低声道。
“开心点。”
神经病。
12.
吴邪还站在楼道里,指间又夹了根烟,已经烧完一半。
他回想起自己当初进入墨脱的情形。
他从来不是软弱的人,但不可否认,曾经很多绝望的时刻,他也在心中默念过那个人的名字,好比刚刚接触到墨脱青铜门背后的一切、接触到那个高墙和迷雾的时候,他无比渴望一个坚实的神明。
但是后来他知道了,神明只能是他自己。
13.
神说要下雪,墨脱就下雪了。
在康巴落的那段时间,是整个计划过程中最安宁的。苏万和黑瞎子和旅游一样,四处吃喝玩乐,吴邪就在碉楼二层的书房里看书,黎簇陪着他。
黎簇的状态很不稳定,他可以发呆一发八个小时,甚至有过被风吹窗户的声音惊醒,或者像来姨妈的女生一样,因为某个细小的不顺心大发雷霆。最严重的一次他眼球上缠满血丝,揪着吴邪的衣领朝他吼,具体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吴邪由着他,一动不动地等他骂完。
最后吴邪平静地捏住他砸下来的拳头,过了一会,黎簇眼眶里的红色慢慢褪去。这种状态来源于他之前吸收的费洛蒙。扭曲的、强烈的恨意,吴邪再熟悉不过。
但他无法帮他,也没有愧意。
他只是很快地摸了摸黎簇的额头。低声念了一段经文。
14.
五天后,有三个人披着风雪来到康巴落。蓝袍和胖子背着沉重的行囊,霍秀秀一看到吴邪,就用力地扑进他怀里。
吴邪拍拍她,和她背后的胖子深情对视许久。
胖子沉吟道:“士别三日,你原来是个白煮蛋,现在咋成卤蛋了?”
久别重逢的几人挨个抱过,进屋喝茶。胖子眉飞色舞地把北京城里说事讲了一遍,活像好莱坞大片,在座的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吴邪向黎簇道:“答应过给你介绍我朋友。看好,这是胖叔叔,有空可以和他学天堂语。——苏万,你对面的大哥可以叫他蓝袍,打架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袍。”
藏人没听懂这什么地下黑话,生硬地解释道:“我不打小朋友。”
胖子吹瓶子似的干酥油茶,眼睛贼光地打量苏万和黎簇,道:“天真啊,这就是你找到干大事的小朋友?怎么一个个都细胳膊细腿的,能成事儿?”
“别说。苏万是我师弟。然后这边这个,”他拍拍黎簇,“往后雪山里咱们一群人得仰仗他,要拍马屁你可赶早。”
“啧。”胖子没多问,很给面子地向他们敬了碗茶。
苏万心里琢磨着,这胖叔叔大概高中语文读的不错,一句“天真”玩得好反讽。
黎簇待了一会,上楼了。
苏万:“欸……”
“对了,哥。”秀秀在旁解围道,“什么时候进雪山?”
吴邪低头喝茶:“等等小花。”
秀秀又惊又喜:“他会来?”
“会。你别急。”
15.
另一边。
汪小媛有点心神不宁,没有意识到手上的伤口裂开了。
“止不住血吗?”
有人走到她旁边。她警觉地抬起头,原来是那个霍家的姑娘,手里拿着一卷绷带。
汪家已经到了多雄拉雪山,他们今晚在山下扎营,两天之后就能进入康巴落。汪小媛面前有一堆篝火,帐篷离她们很远。
霍秀秀帮她包扎伤口,明明都是女人,汪小媛却有点莫名的尴尬:“谢……谢谢。我守前两个小时夜,你早点睡吧,接下来路很难走。”
霍秀秀细致地裹完纱布,又给她把松掉的围巾的拢好了,朝她微微一笑:“辛苦了。”
很快,整个营地陷入了沉睡。
两个小时以后,第二轮守夜的汪家人发现篝火早已熄灭,附近没有脚印,没有打斗的痕迹,汪小媛却不知所踪。他们连夜找遍了方圆五里的雪山,再没有发现她的影子。
汪小媛自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汪家的视野里。
殊不知,帐篷里熟睡的“霍秀秀”,嘴角抿了一瞬难以察觉的笑意。
吴邪计划中的第一个变数,已经悄然而至。
16.
当然变数不止一个。
比如苏万和黎簇打起来了。
众人深更半夜被吵醒,陆续赶到二楼,就看到满地书页狼藉,黎簇被苏万掐着脖子摁在地上,如果忽视掉二人身上哆啦A梦和小猪佩奇的睡衣,情况很是惨烈。
“吴老板!”
苏万见人来了却不放手。
黎簇猛烈地咳嗽,黑瞎子啧了一声,把苏万拎起来丢开。
“师傅……”
非小孩监护人看了一圈,压着起床气回去了。
“你们最好给我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吴邪搭了把手,掺着黎簇从地上起来,他气还没上来,捂着脖子脸色很难看。
苏万皱眉道:“刚才外面有动静,持续了很久——绝对不是梦游弄出来的,我正好没睡着,就起来往隔壁一看,黎簇房间没人,然后藏书阁门缝里漏出光线。我就埋伏在门口——然后,咻!”
“咻你姥姥。”吴邪道。
“我爱姥姥——门一开,我一下揍了那人,果然是黎簇,接着就这样了。吴老板,我和鸭梨认识七年,我保证这绝对不是鸭梨!”
沉默。
“你都说了黎簇房间没人……”黑瞎子拎着他的耳朵,笑意像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真的傻。滚去睡觉,明天来挨揍。”
“等等。”吴邪问黎簇,“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里干嘛?”
“……找书。”黎簇道,“就是你借我的那本《时间移民》,刘慈欣写的。”
“找到了?”
“……”
苏万见他们开始唠嗑,急了:“我都说这不是黎簇。你们不信是吧,不信……不信就不信,我睡去了。”
他刚挣脱师傅的魔爪,目不斜视地经过黎簇,又被吴邪往肩膀一按,愣是没走掉。
“急什么。”吴邪道,“说说看为什么,他不是黎簇。”
苏万扭头看了一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低下头想了想,道:“不是他……老板,真的不是,鸭梨不是这样的。”
“嗤。”黎簇翻了个白眼。
吴邪还在等他说下去。
苏万深吸一口气:“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他,所以我觉得师父和吴老板,你们应该相信我。黎簇虽然乖张,但我敢说只要不是杀父之仇他永远不会都不会不搭理我,也不会露出现在这种眼神。这个人真的不是黎簇,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说了,他不是黎簇。”苏万顿了顿,又道,“可以摸一下他有没有戴面具,如果没有,那更加要小心。反正我刚才的确是听到了这里的声音,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绝对信不过他。”
周围安静了一秒。
吴邪点了下头,拍了拍黎簇的肩:“你可以走了。”
黎簇沉着脸,眼里有种压抑的戾气,路过苏万的时候,两个人肩膀狠狠撞了一下。
等走廊里传来落锁的声音,吴邪对苏万道:“你也去睡。”
苏万莫名其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期期艾艾地望住师父。
黑瞎子说:“不揍你,去吧,乖。”
吴邪:“……”
苏万啪嗒啪嗒走了。
消停了。吴邪叹了口气,垂下眼睛,露出有些疲倦神色。黑瞎子手搭在脖子上慢悠悠地地路过他,瞄到他完完整整的衣服。
“你多久没休息了?”黑瞎子觉得自己怎么可劲儿收一些不省心的当徒弟,有点不耐烦,“滚下去,靠安眠药也得睡。”
吴邪出乎意料地没开嘲讽,就盯着满地碎书。
黑瞎子把蜡烛灭了,拎苏万一样直接把吴邪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拖着走了几步,吴邪用个小技巧挣开,走在他身边。
“你房间在上面。”下楼的时候黑瞎子说。
“真的睡不着,拜托。”他声音很轻,又开始在身上摸烟。
黑瞎子没有阻止。过了一会,说。
“不是你的错。”
吴邪笑了,烟味淡淡飘过来:“我又不是苏万。你哄个什么。”
“……”
“放心,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是黎簇命不好。”
吴邪说着,脸上疲倦的神色更深。
17.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黎簇躺在床上,外面风雪大作。他就这样听了一会,忽然说:“我不理你,你准备在扒多久。”
一瞬的寂静过后,不远处窸窸窣窣地响起来,苗条的黑色人影轻盈地落下,像从墙壁上剥落的贴纸。来人身材娇小,走近时猫一样没有半点声息,她的脸被窗外映进来的雪光照亮,素白如生绢,有一种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的妩媚。
黎簇很久之前为见她一面断了几根手指,刚才为她跟苏万打了一架,当然不会忘记汪小媛,他从床上坐起,摸到枕头底下的刀。
汪小媛浑身上下还在滴着雪融化的水,她看到黎簇的举动也浑不在意,歪了歪头,笑着说:“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黎簇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黎簇打了个哈欠。
“……其实我刚才在想怎么和你说。”汪小媛道,“我记得我们还有一个约定,是不是?”
黎簇反应过来了,但没有主动开口,他等着对方说话。
“怎么样,想好了吗鸭梨同学。要不要选我做搭档。”漂亮的女孩凑近了一些,水顺着头发滴到黎簇床上。
“离开吴邪,我们大干一场?”
18.
天蒙蒙亮。
雪下得小了一点,砸在脸上,细细碎碎,盐巴一样。
吴邪抽着烟,从外面走回碉房。不远处苏万做完了俯卧撑,咸鱼一样僵直在地上。
真是个用功的师弟。他慈爱地想。
他踢了踢苏万的腰:“偷什么懒呢,找黎簇去。”
苏万生无可恋:“师兄我没有偷……”
“我刚从外面回来,黑瞎子也在找,蓝袍也在找,你好意思在这睡大觉?”
“吴老板你的逻辑真的是女人中的战斗机。”苏万小声吐槽。他翻着死鱼眼瞄吴邪,以防对方忽然暴起杀人。
糟糕!他弯腰了!
狗日的,这个笑容!
苏万一个鲤鱼打挺,谁料背脊被人踩住,没跳起来,又夭折到了地上。
“你是不是不想去找啊。”吴邪弯下腰,安详道,光溜溜的脑壳反射出爱心的形状。
苏万疼的龇牙咧嘴:“不、不、没有、您误会了师兄……”
“别套近乎。”吴邪低声说,“你是不是觉得,黎簇这样消失了也挺好,省的我继续折磨他?”
苏万还在龇牙咧嘴。
“同学。”吴邪语重心长道,“严肃点,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你的存在就是为了牵制黎簇,但他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你,你的命也就无所谓了,我们可以把你扔在任何地方,等死或者等汪家。再干脆一点,直接做掉。”
他迎着苏万惊恐的目光温柔地眨了眨眼睛,苏万刚想说什么,吴邪忽然一顿,跟着脚下一用力,声音立刻抬高了:“你干嘛?偷懒?信不信我告诉黑瞎子?”
他前脚说完,后脚黑瞎子就踩进了门。苏万在他的淫威下连“师傅救命这个心脏欺负人”都不敢叫,瑟瑟发抖。
吴邪倒是把脚拿开了,转头看向黑瞎子。黑瞎子整个神情都藏在墨镜后面,下颚绷成冰冷的线条。他意识到对方心情非常不好。
“去碰碰运气。”见状吴邪低头对苏万说,“苦肉计美人计什么都用上,没找到就拿雪把自己洗干净了,我们晚上开个荤。”
苏万露出了比之前的惊恐万状更加惊恐万状的神情,这次居然什么都没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夹着尾巴跑了。
吴邪莫名其妙:“忽然乖了?”
“谁知道。现在的00后整天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脑子里都是黄色废料,什么都能联想。”黑瞎子很有经验,并接收到了大徒弟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彻底无语了。
阴灰的天空如一只沉闷的野兽,长久地低吟着,雪慢慢地落。
黑瞎子说:“你知道黎簇在哪里。”
“是的。所以我也知道我们肯定找不到。”吴邪叹了口气,“我还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要等的人已经来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半晌,吴邪道:“你把苏万带回去。”
黑瞎子转向他。
“苏万本来就是牵制黎簇的,现在黎簇失踪了。”吴邪点了根烟,有点烦躁地抽着,“不管怎么说,这个变数可能会影响到整个计划,我们失去了黎簇,相当于失去了与汪家全部的信息差;雪山内部的情形有多奇诡,没有黎簇就也完全没有概念,我肯定会进,但苏万是个孩子,没有值得我们利用的,我也不想把他往火坑里推。”
黑瞎子沉吟道:“行。我问问他。”
19.
“说真的,我还没想到你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汪小媛的背包在黎簇肩上,她领着路,忽然冒出来一句:“我本来为了说服你准备了一大套说辞,结果全没派上用场。如果不知道你这么聪明,我大概会鄙视你的智商。”
“现在也可以说,万一我忽然后悔了。”黎簇边走边忧心忡忡地四下张望,所幸所有踪迹都被雪掩埋得干净,他心不在焉道,“毕竟当时在汪家我就不想选你做搭档。”
“什么?”汪小媛瞪眼,“你说清楚为什么?”
“你先说。”
“……小气鬼。”
黎簇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听声音就能觉出她好像心情特别好,人也有点隐约的兴奋,而且出乎意料地坦率:
“你不说我先说。其实是这样的,跟着我完全不吃亏。”
“首先,你担心你爸,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到了终极一切都不是事。你听说过‘沙姆巴拉’吗?”
汪小媛和他解释了几件事。
其实不止中国,关于墨脱终极的秘密,西方也早有传闻。如果要找相关的资料很容易,她接下来说的内容都不是什么国家机密,后开黎簇离开墨脱以后,在百度百科就搜索到了相关资料,但一切都被人当作疯子的崇拜和巫术对待,始终无人考证。
“在很多国家古老的传说里有记载,中国藏区的雪山深处,藏着世界的轴心——沙姆巴拉。我们称之为‘终极’。如果找到它,把它转到相反的方向,就能使时光倒流。还有传说称谁接触过它,谁就能成为时间的主人,甚至长生不死。”
“德国一位二战时期指挥官曾亲自下令,让以先遣队成员秘密前往西藏,甚至计划在找到传说中的世界轴心后,向西藏空投几千名空降兵,以组建一支不可战胜的不死军团。当然最后没有找到。”
“我的哥哥,在五年以前被派去执行类似于先遣队的任务,最后音信全无。”
他们在此之前已经走了一天一夜,雪重新下大了。风里传来一阵潮湿的气息。
“——起码汪家是这样记录的。”
“但事实上,我兄长死前绕开了汪家,给我一个人传了消息:关于墨脱到青铜门,在终极的界限处戛然而止。”
“他传达的资料是至今为止最深入的,这才是重点。我这些年看了不下千遍,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所以吴邪他们走的路是错误的,我们走了正确的路,可以比他们提前五天到达那里,还不遇到意外的危险。”
“吴邪很有可能会死在半路,汪家跟着他们,结局应该差不多。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寻常的古墓,依终极的力量,必然也会有配得上它的保护措施。”
“所以没人会给我们造成威胁。一旦掌握了‘终极’,别说是你父亲和我哥,到时候什么都可以做到。”
黎簇沉默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及膝的大雪里。他身上是吴邪几天前给他裹的羽绒服,帽子遮掉了半张脸,只能看到脚下的路,女孩说话的声音忽近忽远。
半晌,他道:“你哥哥或许死了。”
汪小媛不以为意,语速飞快:“他死不死我都会知道。你放心。我们死不了,因为你知道终极的防护措施是什么,我们两个人的信息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怎么样?”
汪小媛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转过头一看,黎簇一心两用地拆起了她包里的士力架。她大怒:“我说了你没什么感想吗!?轮到你交代了。”
黎簇心说我没什么好交代的,你说的很有诱惑力,比吴邪坦诚多了,那个老光头我恨不得把他脑浆打出来,当然跟你跑,而且你还这么漂亮,也比他傻,好控制。
他觉得自己这么说不太尊重女孩子的一片八卦之心,需要几分钟编一下谎,于是他开始曲线救国,转移话题:“可以啊,但你要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认识吴邪的?汪家这么公开开明啊。”
谁知听到这句,汪小媛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很快又笑了笑,不再看黎簇。
——“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叫唐宋。”
“……”
“……没有了?”
“没有了。”
“你答非所问。”
“我没有。”
“……好吧,你赢了。”
20.
三天后,汪小媛和黎簇到达了墨脱雪山中如镜的冻湖旁。苍白的冰面下隐隐透出深邃的蓝色,像是镶嵌在皑皑白雪中的一面宝石。
如果不是在进行关乎生死的计划,那这真是值得停下来自拍十几张的地方。
“很美吧。”女孩感叹。
黎簇点头。
“值得殉情的地方。”汪小媛说,“待会我们要跳下去,游三分钟,然后就可以直接进到终极之前的最后一个关卡。”
黎簇看着厚度起码有一辆卡车长的冰层:“你带挖掘机了?”
汪小媛翻了个白眼:“钢铁直男。”
她功课做的很足,包里的装备也够完备,质量实在。她拿出一对耳塞交给黎簇,又从一个小盒子里取出黑色的固体握在手里,把另一个盒子递给黎簇,道:
“接下来我们往湖心走。我会用虫香玉引出终极的守护神,据说是一条大蛇。等它出现之后,你负责拿包第三层的青铜铃,挖出棉花,利用铃铛的致幻性激怒它。”
汪小媛说着,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上冰面,黎簇在她身后,注意着面前的姑娘,以免她忽然摔了。
黎簇道:“我激怒它不是死定了。”
汪小媛笑:“是啊,它会顶破冰层,然后我们就会掉下去。”
“……”
“放心,水是暖的。”她开了个玩笑,接着道,“你记住,一旦冰层出现裂纹,就会开始大幅度开裂。到时候我会把虫香玉丢出去,你跟着把青铜铃往同方向扔,接着就什么都不用管,直接往下游。按照理论估计应该不会有问题,但运气不好的话,可能真的会挂。”
“这和你刚才忽悠我的不一样。”黎簇道。
“一样的。”汪小媛道。
“不一样。”
“一样的……!”
他们毫无意义地斗了几句嘴,眼看着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快到湖心了,汪小媛示意黎簇戴上耳塞。
很快,乳白色的雾气代替岸线浮在视野边缘,汪小媛手里拿着指南针。他们停在幽蓝的冰面上,阳光从头顶洒下,黎簇看到,冰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射光线。
他眯起眼睛,发现是与他手里别无二致的铃铛。
又是青铜。
汪小媛点燃了虫香玉。
他忽然闻到悠远的奇香。这种味道很难形容,就好像把世间所有散发出味道的植物揉杂在一起,引火点燃。黎簇觉得这种味道是熟悉的,似乎在费洛蒙里嗅到过,与之同时闪现的画面是身披青铜铠甲的怪物,四肢着地爬行的女尸。
他看了一眼汪小媛,后者原本紧盯着冰层,此刻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深深地注视了他几秒,动了动唇。
她说了一句话,黎簇看懂了。
“靠谱点,活下去。”
黎簇摇动手中的铃铛,汪小媛卸掉背包,压低身形,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巨大的阴影迅速逼近,脚下的冰层传来一丝震动。随后是第二下,第三下。如果他们没有带耳塞,必然可以听到那种混杂在无数青铜铃中撼动雪山的震响。
湖底只有一团黑色的庞然大物,隔着厚重的冰盖看不清晰。直到几十次撞击之后,黎簇看到了一对金色的瞳孔,足足有一个集装箱那么庞大,每一丝纹理都因为体积而无比清晰。
咔嗒。
冰层出现了一条缝隙,像飞机拉出的轨迹那样飞速延伸。
21.
吴邪一众在两天之前离开康巴落,没有惊动任何人。胖子他们从北京带来了此行全部的装备。
康巴落外围是繁茂的雪松林,走过半天的路程,树木渐渐稀疏,最后面前只剩雪和岩石。但第二日清晨,几人再度上路,行了不过两公里,雪松又重新出现在了视野里,满山遍野都是。
“走回去了难道?”苏万在队伍中间问。他虽然年龄最小,但和黑瞎子练了个把月,身体素质好了很多,至今没有露出一点疲态。
吴邪道:“刚才我们过了一个界,也可以理解为,我们刚刚经过了死门。”
胖子接茬:“那这些树是什么?”
吴邪说:“不知道。”
胖子不吃这套,表示鄙视:“啧,天真,谁给你的话说一半的坏习惯。装B装习惯了还给你胖爷脸色看哈。”
“……滚。”
吴邪走在队伍前端,只瞧得见半个露在衣领外的光头,他现在的表情被错过了,大家都觉得可惜。
“我是说,”他继续解释,“一旦跨过了刚才的界线,所有的东西都不能用我们现有的常识来理解。牛顿第一定律可能很快就不成立了,你看到的树也许不是树,我们所谓的‘生’或许等同于‘死’,这里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正常的。”
“也就是说,终极对所有人都平等,没有人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可能你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就死了。”
“所以有人要回去吗,最后的机会。”吴邪提了一句,“苏万?”
被点名的悚然一惊,飞快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赶忙大声道:“不要!”
黑瞎子道:“你师兄认真的。”
苏万想了想:“师父和我回去吗?”
“啧,我得护着你师兄。”
“……那我也不走了。”苏万背着他的大背包,认真道,“万一我回头迈出一步就死了怎么办,还是跟着师父比较安全。”
黑瞎子哭笑不得。整个队伍的气氛因为苏万这两句话轻松下来。
每句发言都能被玩梗的吴邪冷漠地点了根烟。
霍秀秀解围机在一旁开口了:“这些树好绿。”
王胖子的声音很遥远:“卧槽,这什么玩意儿,松树长梨子?”
一直扮演哑巴吉祥物的蓝袍藏人回头一看,王胖子已经脱离队伍很长一段距离,正站在一颗乍看没什么奇怪的雪松下。
“不要碰!”蓝袍藏人用生硬的汉语吼道。
但是胖子已经上手了,远远听见他又骂了句脏话。
吴邪说:“我们过去。”
王胖子面前的雪松,大概就是霍秀秀口中“特别绿”的那些之一。
见胖子没有暴毙,吴邪也上手摸了一把。凉的。
他抬头看向上方,树木枝叶森然,高大挺拔,枝丫间垂下颗颗如果实般的物体。
吴邪沉默了一会,问道:“我们重新看到这片林子之后,有过风吗?”
先前没有人注意这种东西,现在一想,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吴邪始终盯着树枝上悬挂的玩意。
“树是青铜的。上面挂的如果没猜错,是铃铛。”吴邪说,“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可能之后这种树会越来越多,直到完全代替普通的树。但我们必须快点往前走,如果老天保佑,这里地形奇诡没有风,那是运气,反之……到时候整片林子里树上的铃铛一齐响的话,九条命都不够用。”
这话说的很严重,但吴邪的表情还是没什么起伏。
“吴、吴老板……”苏万脸色发白地道,“你刚刚说我们过了死门。这漫山遍野的树不可能是人工的,它们原本是这里除了我们唯一的活物,已经青铜的了,那会不会、会不会我们再往里走,也变成……”
“兔崽子。”胖子骂道,“你妈没和你说少乌鸦吗。”
接下来一段路很少有人再说话,恐惧的阴影如影随形。
四野空寂,千年雪山如坟墓。
正如吴邪预测的,越往深处走,通体墨绿的青铜雪松就越来越多,最后目光所及之都是这种不知道什么东西,每棵树都挂满了青铜铃,行走在其中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真的没有风。
这个诡异的现象居然极具讽刺性地让众人心安了些许。
吴邪看了看腕表,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忽然啧了一声。
蓝袍藏人打出一个手势,意思是怎么了。
他摇摇头。
几个小时以后,恐惧也已经麻木了,队伍里陆续产生交流。王胖子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很神奇的存在,他开口说了几句话,周围就热闹了起来。
“你们看这个树像不像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礼物。说不定许个愿就有白胡子老大爷给你送明器来了。”
“高达有吗?”苏万跟进。
“……啥?人老爷爷知道这个?”
吴邪道:“说不定有。物质化听说过没?你想要什么,什么就出现。我上次遇见这种情况周围也有青铜树,这里不定真有这本事。”
“那还不赶快许愿要小哥,许完你一回头他还真出现了。”胖子开玩笑道,“小哥一来水逆退散!”
吴邪抽了口烟,慢悠悠地不说话了。
过了约摸半分钟,吴邪在前面道:“许好了。”
周围所有人都一愣。
22.
胖子没接口。
大家愣了第二回。
“……天真。”
隔了一会,胖子说。
他这句话说完就用了很久,身后陆陆续续有人站住了,因为那家伙好像又掉了队。紧跟着没人发出一点声音。
最后,队伍里不知道谁说:
“你回头看一下。”
23.
吴邪心情非常不好。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发现了这里不旦没有风,太阳还停留在他们出发时候的位置,将近六个小时,没有过变化。
现在他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又有怪事了,这特么是天底下最糟糕的消息。他不觉得惧怕,因为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走下去,恐惧没有意义,只不过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套,很烦,于是他咬着烟,手先握住了大白狗腿的刀柄,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整个人都冻住了。
他看到青铜的松树下,沉默的年轻人盘腿靠坐。那人闭着眼睛,在沉睡中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似乎已经这样等了很久,睫毛和衣褶里都积着冰雪,蓝蓝白白的煞是好看。
就像一件等待被拆开的礼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