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拂晓的夜晚。

【沙3续】归程万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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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2W字,请选择合适时间食用。

续书。主瓶邪,微邪簇邪。

 

 

 

 


    无论你如何疯狂,你的疯狂都不足以改变这世界。

   ——阿多尼斯

 

 

 

24.

    吴邪的错愕并没有持续多久,仿佛他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到张起灵。他穿过一众石雕队友,拍了拍胖子的肩,让他留在原地,一个人走到睡美人面前蹲下。

 

    吴邪说:“嗨,小哥。”

 

    张起灵睁开了眼。

 

   “你来劝我回去是吧。”吴邪说。

  他完全不给对方讲话的机会,露出一个很遗憾的表情:“别想了,就算你对着我尸体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也会用腐朽的声音告诉你:做梦。”

    张起灵看着他的光头,最后看着他咬在嘴里的烟。

    吴邪福至心灵地“哦”了一声,从身上摸出一包皱巴巴的软利群,给张起灵也点了根。后者在他诚恳的示意下沉默地接过,拿在手里,并不抽。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但张家族长在表达方面先天不足,后天还不努力,最后只能道:“……我不是来让你回去的。”

   那厢安静了片刻,笑道:“嗯,你说回去就回去,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您已经很没面子了。

   围观全程的苏万心中如是道,并和从石化中苏醒的队友们交换了一个“看破不说破”的眼神。

   吴邪又和那位礼物小哥聊了两句,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而当他领着礼物小哥向他们走去的时候,苏万注意到吴邪的右手自始至终都放在大白狗腿的上,嘴角弯着,但眼底的笑意无影无踪。

   他背对着张起灵,用示警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25.

   汪小媛浮在水里,借着幽暗的光线打量周遭。

   她身边又冒出一颗脑袋。

   游到岸边,汪小媛把防水背包甩到岸上,掏出手电。四下一照,他们身处十米见方的半圆形空间,中心的池子和湖水连通,周围的拱形墙壁环绕着一圈门洞。

   她问刚刚爬上来的黎簇:“这么多洞,走哪个?”

   黎簇拧着滴水的衣服。

   汪小媛怒道:“问你走哪?!”

   黎簇拧衣服。

   汪小媛似乎想到了什么,两步冲到他面前,揪住他耳朵把松香弄出来,朝里面大吼:“你是智障吗??走哪个?“

   黎簇被吓的差点掉回水里,他挥开姑娘的手,迅速远离,捂着耳鸣的耳朵,对着女孩子又骂不出口,只好道:“你才有病吧……问我?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汪小媛说,“但我们应该已经进终极了,吴邪不是给你读过费洛蒙?”

   黎簇皱着眉思考了一下,道:“我不记得有这里。”

   汪小媛咬了咬下唇,眯起了眼睛。

 

   “我们已经进来了。——你读的费洛蒙是吴邪准备的,以他做事的风格,信息链绝对不可能留下漏洞,除非……”

    汪小媛手指间变魔术一样出现了一把军刀,转啊转,“除非你在骗我,而且别有目的。”

 

   “你凭什么觉得吴……”黎簇皱了皱眉,颇为烦躁地看着女孩手里的刀。他想起自己当初和汪家首领交涉,对方认定他知道是事情,就算他真的不知道,被严刑逼供弄死了,对方还会觉得是他知而不言。所以他这次干脆就没有浪费时间,利用了汪小媛在终极内部对他的信任,装模作样勘察演算一番,指了个门:“走这。”

   说完他就想进,却被汪小媛拦了一下。比他矮半个脑袋的姑娘轻蔑地瞅了一眼他细胳膊细腿的身子,将指间的刀塞到他手里,一马当先进去了。

 

   沿着漆黑的甬道走过大约二十分钟,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所在的地方足有两倍足球场大,中央立着四人合抱的柱子,手电往上打,这里高得似乎没有尽头,光芒沿着柱身消失在黑暗里。

   汪小媛蹲下身,触摸地面,然后是墙壁,最后是柱子,神色几变。

   她道:“全是青铜。”

   手电光一寸一寸扫过周围,整个空间似乎都是由这一种材质铸造,而且通体光滑,巧夺天功,没有一丝人工的痕迹。

   屏息了片刻,黎簇忽然问:“接着怎么走?”

   汪小媛看向他。

   “你别盯我。我真的不知道,也没骗你。我都甩了吴邪了,害你就是害我自己。”他在周围走了两圈,确定没有出口之后,道,“要不我们原路返回,试另外的门?”

   “……那你刚才怎么确定选哪个的?”

   “点麻油啊,点到谁就是谁。”

 

 

26.

   似乎正印了胖子那句话,小哥一来水逆退散,直到进入墨脱青铜门,他们再不曾遇到什么诡异的突发情况,那漫山遍野的铃铛也乖的不行,半声没响。

   最不消停的反倒是吴邪,他和张起灵一前一后走着,一直在和人家拉扯家常,活泼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什么面子里子全打包丢了,苏万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雪地上开始出现凝固的黑色物质,他的注意力才被吸引开。

   到后来,目光所及的地方都布满了这种东西,青铜树枝桠间也蛛网似的粘着许多。再走一段,就出现一座被炸开的门,内部原本的构造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全被黑色的、类似干掉的泥浆包裹着。

   张起灵在青铜门前顿了一下,看了吴邪和胖子一眼:“你们杀了阎王?”

   胖子谦虚道:“过奖。而且老子比鬼玺牛逼,炸开了门。”

   吴邪谦虚道:“过奖。我们当时还绑了你家一个老太婆。”

   ……

   张起灵平静地收回目光。

 

   因为墨脱青铜门已经在几年前被探过一次,清理了BOSS,他们就在此稍作休整。

   张起灵似乎之前睡足了,拿着两块吴邪的压缩饼干,在周围四处勘察。胖子坐在离大家远一点的地方,吃他自己带来的私房牛肉罐头。

   忽然,肩上被人一拍,吴邪挨着他坐下来。

   胖子乐呵地把罐头递给他:“天真你什么品种,真闻不到了还是假闻不到?”

   “去你丫的品种。”吴邪不客气地拿筷子夹了肉放嘴里嚼。

   他们两个背对着其他人,吴邪含糊不清地道:“问你个事,上次咱们来,门口的树是青铜的么?”

   “不是。”胖子笃定。

   “你确定?那会可是晚上,看得清?”

   “你是翅膀硬了,连胖爷我都开始怀疑了?”胖子笑着寒碜了他两句,目光却是往背后扫了一遍,接着他压低声音,道,“天真,我也问你个事。”

   “说。”

   “那小哥……你觉得是真的,还是物质化出的?”

   吴邪眼皮也没动一下,说:“物质化。”

   “狗日的。”胖子震惊,“物质化的东西你还敢和他这么亲?我还以为你和小哥心有灵犀,之前靠暗语确定真身了来着。”

   “要真的你见我好意思和他这么亲过?”吴邪瞟了胖子一眼,又吃了块肉,道,“不过刚跟你聊了,又有点不确定。”

   胖子等他说下去。

   吴邪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刚开始我想,如果他是物质化出来的,那别人说不定也能变出什么东西,但后来一直没等到。我快信了小哥是真身的时候,又想起来,物质化不是谁想要就有的,这儿这么多人,只有我能做到也不是不可能。”

   “紧接着,另一个观点让我更加肯定,他是假的。——如果长白山青铜门是个随随便便想出来就出来、出来也不会产生什么恶果的地方,那他当年完全没必要进去,理解吗?所以这个人绝对不是他。”

   “然而刚才。”吴邪叹了口气,“你告诉我,上次来这里,树不是青铜的。我就想起我计划里有一个我自己都不确定结果的部分,会不会它对终极产生了什么影响,所以小哥出来了。”

   说完,吴邪深沉地望向胖子,发现对方的确听得很认真,嘴都不嚼了,但那目光,没有敬畏,没有若有所思,娘的绝对是看傻逼看呆的眼神。

   只听胖子道:“你想的真多啊,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其实王胖子这话,说出来只是在心疼吴邪没事想一堆,钻牛角尖还没意义。他知道就算那位小哥真是物质化出来的,对方也不可能承认。好比你问一个杀人犯他是不是杀人犯,他肯定不会告诉你他是。

 

   但没想到吴邪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很轻地自言自语:“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他忽然抬高了嗓子,远远地朝另一面的人喊:“喂,小哥!“

   声音在青铜门里四下回荡,十步开外其他休息的人都看过来。

   张起灵在另一头撕开一块黑色的凝固物,露出里面原本的青铜材质,闻言也回过头。

 

   胖子目瞪口呆地“卧槽”一声,想堵他嘴。吴邪负隅顽抗,抢着吼道:“——小哥你是人不是人?“

 

 

27.

   气氛短暂地僵持。

   窃窃私语中,张起灵走到吴邪跟前,坐下来。铁三角坐在一块。胖子下意识给他递罐头,他用吴邪的筷子夹了一块肉吃。

 

   吃完,道:“你问什么?”

   吴邪道:“我问你,你是小哥本人呢,还是我物质化出来的东西?”

   他道:“……是人。”

   吴邪看着他。

   看了好一会,又笑了:“哦。我信。”

   接着他站起来,望向竖起耳朵听墙角的一干人等:“休息够了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收拾收拾走了。”

 

   他们仨也整理完,和大部队汇合。黑瞎子耳朵好,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他包里一直放着一把缠绕着黑布的古刀,这会正拿出来,要递给张起灵。

   “哑巴,好久不见。”他笑道,“物归原主。”

   “谢谢。”吴邪走在张起灵前面,伸手接过了,“他不用到。我保管。”

   说完问后面的人:“可以吗?”

   张起灵顿了顿:“重。”

   “没事。”他说,“要用我给你。”

 

   胖子道:“你刚才还说信他。”

   吴邪点了点头:“但是。”
     “但我忽然想起来,不管他是真的假的,目的十有八九和我们不同。”他说,“还是得防着。”

   胖子应道:“有道理。”

   非常微妙的是,他们说话时没有避着谁,全程大大方方地讲给所有人听。

   霍秀秀在一旁笑了。

   苏万小声说:“老板,我都替你们尴尬。”

   胖子煞有介事地砸吧了下嘴:“什么?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小哥多牛逼?掩饰不掩饰都一样,这种行为本身对他来说,就类似于一只小龙虾在人类面前挥舞钳子。”

   吴邪也揣着手,认真地教育道:“苏万小师弟,我只是希望他明白,这儿是谁做主。以及这么多人盯着他,他的目的如果会影响到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

   苏万望向师父:“他们有病吧。”

   黑瞎子勾住他,道:“这也是成年人情趣的一种。”

 

 

28.

   苏万差点见识到第二种情趣。

   可惜的是,当王胖子把炸药往墙角堆的时候,被张起灵拦住了。

   后者看向吴邪:“你们不知道怎么进去?”

   吴邪道:“不好意思,忘记告诉你,我们的地图处在叛逆期,而且情窦初开,刚和小姑娘私奔。”

   张起灵不再说话,他走近之那块露出青铜的墙壁前,叩击了几个位置,墙面凹陷下去一块,他从怀里拿出鬼玺,放了进去。

   只听得一阵牙酸的摩梭声,右侧出现了一条漆黑的通道。

 

   吴邪似乎有点惋惜:“真质朴。”

   苏万用行动证明了吴邪的评价,他压根没去看,而是举手提问:“老板,你怎么知道和鸭梨再一块的是女的?”

   “如果他喜欢男的,”吴邪摊开手,示意了一下周围一群男性同胞,“那走什么,我们不缺啊,还保质保量。”

 

 

29.

   “要你有何用?”

   汪小媛喃喃道。

   她和黎簇靠着通天的青铜柱葛优瘫,面前架起了一堆篝火,两个人脱下外套,放在火上烤干。

 

   三个小时之前。

   二人组离开他们所在的青铜空间,顺着原路返回,回程明显比来时长,当他们终于看到甬道另一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和方才完全一样的空间。

   “来的时候……有遇到岔路吗?”汪小媛道。

   黎簇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不需要答案。因为不管是来,还是“原路返回”,只有一条路是不可能记错的。

   “再试一次。”黎簇道。为了确定他们是走到了另外一个相同的空间还是不断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把汪小媛给他的刀放在空间的入口,结果小姑娘不高兴了,用一块巧克力代替之。

   “我只带了一把刀。”她说,“收好。”

 

   之后,他们用了三小时尝试完汪家所有破解这种境遇的方式,精疲力尽,只能在通天柱下生火,休息。

   两个人都不说话。

 

   汪小媛从包里拿出手机。她认真盯着屏幕的时候,还没干透的长发垂下来,和美丽的面孔一起被打上银光,又在温暖的火光中被中和得无比温柔,看上去就和城市里等地铁时玩手机的高中女生没什么两样。

 

  她察觉到黎簇的视线,侧过头看着他。

   “干什么呢?”她轻声说,“还不想想怎么出去?”

   黎簇叹息:“怎么想。”

   “比如……如果是吴邪,现在会怎么做?”

   “怎么又来吴邪。我和他不熟,只知道他喜欢看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他翻白眼,“大姐,你是不是暗恋他。”

   “我暗恋你。“

   黎簇大惊。

   “……个鬼。”汪小媛笑了,“我男朋友是个大学生,才不是你这种学渣,我说要来西藏旅游,还答应他给他带牛肉回去的。——快点,按汪家的思维模式我们是没法找到出路的,现在只能靠你,结合你知道的信息,仔细想想。”

   汪小媛说完又低头去看手机。这里当然是没有信号的,她就一遍遍看着短信的记录。很快手机的电量下去了,她叹了口气,收起来。

 

    两个人一起看着头顶似乎没有尽头的黑暗,宛如一个倒挂的深渊。

 

 

   “首先。”她听到黎簇在旁边慢慢地开口了,“首先,我可以确定一件事,就是无论最初我们选哪个门洞,最后都会通向这个房间,笔直的甬道是障眼法,很可能我们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路线。”

   她闭起了眼睛。

   黎簇声音很轻,仿佛是在思考,每个字都很清晰:“再有,我还可以确定,我们迄今为止遇到的一切,我都没有在费洛蒙里看到。但我同样能够肯定,吴邪的蛇没有问题,汪家应该也知道,费洛蒙是不会产生谎言的,我真的看到了终极。”

   “那么……现在的情况,可能会有几种。”

   “一,我们走错了地方,这里不是终极。”

   “二,有东西在算计我们。”

   “三,终极因为某种原因,产生了变化,我所看到的都不作数。”

 

   “汪小媛。”最后他语速很慢地说,“上了你的贼船,追究你最初的计划正确与否已经没有意义。你让我想,那我的判断是,不管哪一种情况,靠我们两个,都没法走出去。”

   “你可能见不到你男朋友了。”

 

 

30.

    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已经走出来了,如果不是嗅到了外界的空气。

    黑。彻底的黑。仿佛周围的一切,从天空到大地,都被一层黑色的帷幕遮了起来,只有队伍里几只手电往四周打,才能看见两旁雪山的轮廓。他们似乎走近了一个峡谷。

    有人松了口气:“差点以为盲了。”

    黑瞎子摘掉墨镜。他在这样的光线下看得很清楚。

    吴邪向他道:“护着点苏万和秀秀。”

 

    胖子道:“是胖爷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怎么的,刚我门在门里待了这么久?”

    “进来的时候是三点多……”秀秀看了看荧光表,嘴唇微微发抖,“现在不过六点,在西藏天应该还大亮着,怎么……”

    “星星月亮也不见了。”胖子那边沉吟道,“……之前没注意过日头,有谁看到太阳了么?”

    吴邪说:“太阳有。就和贴纸一样,黏在一个位置不动。”

    胖子:“咋不早说?”

    吴邪:“有什么用?”

 

    “……谁、谁能和俺解释一下。”苏万气游若丝,“太阳不动,它又是怎么落山的?”

    这孩子又问了一个清奇的好问题。

    一直不曾开口的张起灵说:“直接消失了。”

    “……直、直接……”

    苏万大着舌头,想都能想出他是个什么怂包样。

    “好了。”吴邪打断结巴,“小哥也别吓孩子。不管太阳星星月亮怎么整,都不可能砸下来或者在天上狙击我们,多想也是白想,好好走路。”

 

    这才安静了一会。

    又,好像太安静了。

    “四周只听得到积雪在脚底碎裂的簌簌声……”胖子吟道,“簌簌声呢?”

 

    手电的光交错地打下去,众人皆是一愣。他们脚下踩的,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雪,光线照耀下,地面有种通透的金黄质感。

    “冰面?”苏万吟道,“我们走在雪山间夹着的结冰的河流?”

    黑瞎子盯着地面看了一段时间,蹲下来,凑近了。

    他说:“不对。”

    吴邪趴下来,所幸周围很黑,他不雅观的姿势没有多少人看到。他凑近地面嗅了嗅,嗅到一半僵了僵,支起身,用刀刮下一片淡黄的固体,站起身,递给不远处的张起灵:“看样子像黄磷……闻一下,是不是?”

    张起灵问他:“你怎么了?”

    吴邪被他看得不太舒服,说:“之前做了个小手术,嗅觉暂时切除了。”

    张起灵有一会没动。尔后他就着吴邪的刀低头闻了闻,又捻起一撮在指腹揉弄,道:“是油脂。年代判断不出。”

    “……什么东西的油脂能铺成护城河。”吴邪皱起眉,手电光往四周一打。众人大约计算出,流淌两座雪山间的油脂路有十米来宽,往前不知要延伸到哪里。

    

    “先别说这个。”黑瞎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底下有东西。”

 

    几个手电都贴到了油脂层上,所幸他们装逼质量好,古老的油脂透明度又出奇的高,光线一直打到几十米下。这回大部分人都矮下来,眼睛几乎贴在地上看。

    在油脂的深处,似乎保存着一个一个黑色的点,密密麻麻,越往上越清晰,最近处能看到人形的轮廓。

    队伍里有人倒抽气。

 

    吴邪轻声说:“这里可能是古代的祭祀地。”

    “不对。”黑瞎子说,“你仔细看,最表层的那些尸体,有些头上戴的东西的形状,应该是矿灯。”

    吴邪眯起眼睛。

    他看清楚了。

 

    周围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音。

    吴邪紧紧抿着嘴,有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幽绿的山体,那些没有面孔的、向他们逼近的生物,还有一支来不及点燃的烟。

    他深呼吸,让冰冷的空气在肺里停留了一会,闭上眼睛,又睁开,压下了遥远记忆中残留的恐慌。

 

    “可能是……走进古潼京那个房间的人。”他说,“没关系。快点离开这里。”

 

 

31.

    当吴邪一众在山脉间凝固的古老油脂上走了大约四个小时,有一样似乎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在他们脚下不足一米处显露出来。

    是一个女人。

    她紧闭着双眼,神态安宁,仿佛被包裹在淡金色的琥珀当中,面孔散发出很奇异的光辉,甚至把周围环境中的诡异都冲淡了不少。她肩膀上飞出了凤凰,栩栩如生地遮盖整条手臂,而本人浑身赤 | 裸,却让人生不出丝毫亵 | 渎之意。

    仿佛就这样沉睡了千年。

 

    如果不是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见过她的话。

    

    苏万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到底是闭上眼睛,还是好好看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小子。”瞎子肘了他一下,“这是和你们一块去古潼京的那姑娘?”

    “对,梁姐姐。”苏万做出了决定,他捂住眼睛,“卧槽她是死了还是没死……非礼勿视,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吴邪蹲下身,非常仔细地观察,神情很严肃且冷静,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美丽却生死未卜的女人,而是古墓里的机关。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天。”

    苏万从指缝里露出一个眼睛:“这里?!”

    “右边雪山上正好有个凹陷的岩洞。”他鄙视道,“瞧你出息,真没用,这么漂亮的女人把你吓成这样。”

    “谁知道是不是妖怪?”苏万抗议,“小倩你敢亲吗?”

    吴邪看了看张起灵,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很快地扯了一下嘴角。

    他手电打到原处的雪山,停留在半山腰,说:“小哥,你上得去吗?”

    他们右边的雪山非常陡峭,山体几乎垂直。

    张起灵点了点头,接过吴邪递给他的登山绳。事实上他的眼睛同样能适应这里的黑暗,但吴邪的手电光还是追着他,他抓住的每一块岩石都很明亮。最后他到达了吴邪说的岩洞,系好登山绳,垂下来。

    剩下的人接二连三地爬上去。第一个是苏万,他抓住绳子,又回头看吴邪:“师兄,你不把梁湾挖出来吗?她可能没有……死。”

    吴邪说:“是的。”

    也不知道在回答哪个问题。

 

    他走在最后一个,等所有人都上去之后,他从包里拿出一只对讲机,打开了放在地上。

 

    他快攀到动口的时候,张起灵在上面伸出了手,他握住,翻了上去。

    “别解。”他示意了一下绳子。

 

    他们在岩洞里点燃了火,安排好守夜的轮次,众人都累得不行,很快睡下了。

 

 

32.

    火光跳跃在汪小媛的眼睛里。

    她沉默了片刻,说:“不可能。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找不到出路的事。“

   她的脸色很白,手指越收越紧,关节都泛出了白色。

   黎簇蜷着腿:“但不意味着能被找到。”

   汪小媛死死地盯着他:“你就不想出去么?”

    “想啊。”黎簇无奈地解释,“那又怎么样,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没有办法。”

   “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你呢,你就什么都不做?”

   “我也都做了。现在只剩下等吴邪。”

   “他会来?”

   “八成不会。“

 

    两个年轻人互相看着。

    汪小媛没有意识到她的伤口在水中裂开了,现在血正顺着捏紧的手滴下来。

   黎簇就看着这滴血落在地上,神奇的是,它散开了,仿佛是顺着什么极其细微的引导,宛如一朵花绽开。他猛地凑近看,汪小媛跟他一起,少年少女的头抵在一块。

   黎簇伸出手,慢慢地,一寸寸地抚摸过地面。刻意感觉了他才发现,看似光滑的青铜表面,布满了浅而细密的花纹。

 

    他拿出刀,割开自己的手掌,让血落下去。

 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着那滩血,看了很久。

 

   汪小媛推了推他的肩膀,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眼眶似乎有点红。

 

   他忽然说:“我真的很想出去。”

 

   他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刀,脸上似乎什么表情都没有,却让汪小媛莫名有点心慌。

 

   “你也想出去是么。“他又说。

 

   黎簇的瞳孔很黑很深,整个人就像一只沉在河底的怪物。

 

 

33.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阿弥唎哆悉耽婆毗

   ……

 

   吴邪坐在火堆旁,捻着手里一串佛珠,阖着眼睛喃喃往生咒。

   火光微微一动,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了。吴邪还是闭目念经。

   张起灵的目光落在他露出袖口的手腕上,交错的刀疤层层叠叠。

   他又看着篝火。

   “后面有人跟着。”他说。

   吴邪不念了,睁开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胖子在岩洞深处打呼。

   谁在睡梦里翻了个身。

 

   “你瘦了。”张起灵说。声音很轻,很平静,“这些年……怎么回事?”

   吴邪想了想,应该是刚才拉他上来的时候察觉的。

   他说:“这是我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张起灵顿了顿,似乎想解释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

   吴邪不为难他,道:“——就是因为这个。”

   “你觉得自己可以一个人解决所有事。”吴邪说,手指在胸口按了按,“结果就是这样。”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所以他不想解释下去了。张起灵不是他,不会理解,也不可能理解他做的决定和选择。

   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黑金古刀,交给张起灵。

 

   “待会可能需要你帮我个忙。”他说。

   张起灵接过去,放在旁边,没有问是什么。

 

   吴邪打了个哈欠:“轮到你了吗?”

   “嗯。”

   “那我睡一会。”他说。然后和衣在篝火旁躺下了,这个位置非常温暖。

 

   过了一会,他闭着眼睛,又问:“小哥,你是不是没有见过终极?“

    张起灵说:“嗯。“

 

    “这些年我去了一些……神经病院,也问了杂志社里科幻作家——因为我不认识物理学家。”他说,“我没有解释任何东西,只是问他们,他们觉得什么是终极。”

    “答案不外乎两种,零,和无限。”

    “我又问他们怎么找到这两种东西。”

    “有一个人,是个神经病人,他说……闭上眼睛。”

 

 

34.

   直到后半夜,吴邪包里的对讲机才有了动静。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张起灵也坐了起来。

    吴邪拿着对讲机走到山崖前。

   黑瞎子和他们状态差不多,把枪上膛,走到吴邪不远处。

 

   底下已经全是汪家人,围在刚才他们发现梁湾的地方,手电的光芒交错繁杂,就像急救手术室一样。他们似乎已经把那姑娘刨出来了。

   汪家以女性为尊,但是女人实在少,之前又消失了一个,为了表示对于梁湾的尊重,他们只能请“霍秀秀”帮忙为她穿戴整理。

 

   吴邪坐下来,想了想:“喂?”

   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很朴实的男人的声音:“……吴邪。“

   “终于说上话了。”吴邪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没点。

   他看看天,看看地,说:“现在大家都很有空,你想不想知道,汪家是怎么走到穷途末路的。”

 

   对面沉默了一下:“吴邪,你最好不要太自信。“

   “如果不是快垮了,你现在怎么可能在这儿和我聊天?”吴邪恍然道,“噢。抱歉,可能这个事实对你来说比较难以接受,那我们先放一放。”

   “没有人要和你聊——”

   “你知道汪家为什么存在吗?”

    对方忽然闭嘴了。

   吴邪笑笑:“其实,很简单。如果世界上全部是魔鬼,那就没有魔鬼;如果世上全部都是神,那就没有神。神的存在,是需要地狱中的凡人和魔鬼衬托的。”

   吴邪停顿了一会,给足了对方理解的时间,接着说:“恭喜你,你的信仰不是一个骗局——这句话有特定的对象,即梁湾,刚才就在向你们证明人类是能够永生的,可惜被你们强行打断了。当然就算没有打断,这或许也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得到展现,只不过你们看不到,因为……”

   “因为你们就是衬托神的凡人和鬼。”

   “你们,还有你们脚下那些千百年来走进古潼京的人,全部都是。你们将会用你们平凡麻木又无知的生命,一代一代,找寻着终极的真相,殊不知指引你们误导你们的人,实际上就是最初你们给你们定下这个使命的人。他自己和他的后人将成为神明,而你们,就是祭品。你们的痛苦才能证明他们的存在。毕竟没有痛苦,信仰从何而来呢?汪家又以什么来维系呢?”

 

   刺耳的枪声划破寂静,紧跟着是肉体摔在地面上的闷响。

   首领冷着脸看着族人跌下登山绳,摔成一滩肉泥,但他整个心神都系在吴邪的话里。吴邪的声音还从对讲机中传出来,经过电子设备的过滤,听上去冰冷且失真。

   “你们利用着九门,殊不知自己也是别人的工具。当然神明她也并不好过,可能她的永生会和死亡无异。”

 

   “——对了,说到神明,梁湾呢?”

 

   首领似乎被他提醒了,望向距离队伍较远的那个角落。几个汪家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死亡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霍秀秀“趴着看不出死活,本该在她身边的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讲机里传来吴邪的声音:“小哥,给她再裹件衣服。”

    

   首领的脸色铁青,信息量太大。

在他犹豫的当口,昏迷的“霍秀秀”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黑暗中穿过了汪家人把守最薄弱的角落,她没有走绳索,而是在所有人死死盯住那儿的时候,攀上稍远处裸露的岩块。她身形轻盈矫健,随时能够避开扫来的手电光芒。当黑瞎子能够看到她的时候,底下的首领听到吴邪说:“刚才那些全是我编的。”

    

   首领捏紧了对讲机,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摩擦过牙釉质:“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

   山崖上忽然亮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在彻骨的黑暗里非常清晰,非常明亮。

   “我和你们一样,不知道汪家含辛茹苦几千年是图个什么,我刚才只是在拖延时间。谢谢你听得这么认真,让小哥把梁湾带上来,大花也上来了。”

                                                                                                              

   吴邪把打火机凑近嘴边的烟,点燃了,他看着手里的火苗:“真惨啊,哪怕你们对自己的家族更了解一点,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那些庞杂的,不知来处的,深切刻骨的情绪,都像风暴一样叫嚣着近乎灭顶,而吴邪只是面色苍白。

    “你们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九门,奴役九门。这么多年。”

 

   光芒蓦地脱离他指间,从高空迅速坠落。汪家首领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周围的地面就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势无风而涨,汹涌地淹没了对讲机中传来的最后一句话。

 

   “但人永远只会被未知奴役。”

 

 

37.

   吴邪被冲天而起的大火逼退了几步,他在岩洞里看着燃烧的大地,热浪滚滚而来,但他背后全是汗,冰凉一片。

   气管被什么堵住了,他没有移开视线,用力吸了口烟,缓了过来。

 

   “古生物油脂的保质期够长的。”他评论了一句。

 

   岩洞里的人已经陆续醒来,了解了刚才短暂的十几分钟发生的事情,一时间竟没有人说得出话。霍秀秀和摘掉面具的解雨臣紧紧抱在一起。

   张起灵走到吴邪身边,看到他的面色,用手指碰了碰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

 

   吴邪置若罔闻。

   他注视着烈火蔓延,火光终于冲散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焚烧着那条底下藏有万千尸体的长路。这条路最终似乎形成了一个古拙的图案,壮丽又辉煌。

   是龙。

 

   他忽然说:“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并没有人理他。

   被大火融化的雪水淅淅沥沥地流淌下来。

   吴邪转过头看着张起灵,重复了一遍:“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对方无奈地说:“你发烧了。”

   吴邪木着脸看了他几秒,抽着烟,绕过他走进岩洞里。

 

   霍秀秀和解雨臣终于难舍难分完,吴邪坐到解雨臣身旁,两个人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最后吴邪说:“小九爷,牛逼。”

   “你也牛逼,小三爷。”解雨臣还穿着女式的羽绒服,开始商业互吹。

   “你怎么能这么牛逼呢?”

   “彼此彼此。但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你怎么就把汪家杀绝了?”

   “不然?等他们若干年后死灰复燃?”

   “你明知道不会的。汪家的智慧和能力都有其时代性,现在时代已经变了。他们家族太散,分布太广,用以维系的信仰又太飘渺。一个黎簇已经让他们内部产生了猜忌,你只需要说服他们,让他们亲眼看到自己只是汪藏海的牺牲品,他们付出的一切不会有善果,只不过是在供养一个流着特殊血液的人,只有那个人才有永生的基础素质。然而,当汪家内部的信任和信仰都崩塌的时候,这个家族已经是一盘散沙,不可能再做成什么了。”解雨臣说,“这也是我们当初定下的计划。”

 

    火光似在吴邪安静的脸上流动着。

   “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说。

 

   “……好,最后一个问题。“解雨臣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你无法确定底下是不是能烧起来,如果不行呢,你准备怎么办?“

 

 

38.

   吴邪皱了皱眉。

 

   “小花……”

   他摘掉肩上的手,半酸不苦地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孩子还在这。”

   “你在意吗?”解雨臣的声音还是很柔和,与平时聊天别无二致,却无端让听的人觉出一种冰冷的压迫感,“我觉得没有关系。”

 

   吴邪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半阖起眼睛,低下头,揉捏着鼻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我会引燃炸药,把这里全都埋了,我们也为汪家陪葬。……抱歉,我只是个普通人。”

   他说话说得断断续续,背脊略微弯曲着,仿佛上面无形当中压着很重的东西。

     解雨臣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小三爷,你多牛逼啊,我们也不是孟姜女。”

   说完就和小时候那样,抱了抱他。

 

 

39.

    吴邪用了半分钟调整状态。

    他深受费洛蒙折磨,在这方面已经是行家了,一抹脸一捋头发就万事OK,边收拾包边说:“待会我们沿雪山继续往上走。”

    没人回应。

    他看了一圈,张起灵抱着刀,安静地靠在石壁上,似乎刚刚进入了他的碎片化睡眠,其余的人都一脸茫然。

    他一下明白了。

    刚想开口,就听解雨臣说:“接着。”

    对方拎着一只手机的一角丢过来,吴邪拿住,看到屏幕上绘着墨脱雪山复杂的地图,其中凝固着一个细小的红点。

    “我很早之前找人做的,可以当地图使。”解雨臣说,“拐跑黎簇的那个姑娘围巾上装了定位器,但之后他们走到一个湖,似乎就没有再动过。……你是去找他吧?”

    “是,谢了。”吴邪把东西收好,“回去路上当心。——那什么,瞎子,小哥来了,你把苏万带回去,再丢个孩子我也不好交代。”

 

    黑瞎子很爽快:“行,大徒弟,你多保重。”

    苏万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事情当中回过神。

    秀秀说:“加油,吴邪哥哥。”

    解雨臣:“亲兄弟明算账。三百亿不是小数目,你有机会还是还一下。”

    吴邪笑了笑:“我尽量。”

 

    “大男人唧唧歪歪什么呢,有我们在小吴还会出什么事不成。”胖子从头到尾都是最淡定的一个,他刚才不吭声地收拾装备,现在全副武装地说,“对不对小哥?小哥?”

    吴邪看了看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吞下去了,转而推了推张起灵:“嘿,起床了,粽子来了。”

    张起灵像只大猫一样安安静静地转醒,拿着刀,背起胖子给他整理的包,什么都没问。

   他们三个向洞穴外走去,天空上正渐渐渐渐出现一颗太阳,大火还在烧,不断往下,没有人知道会烧得多深。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吴邪先是感受到指间流过柔软的触感,他有几秒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听到了悠远的铃声。

    细碎的,层层叠叠的,像海浪一样缥缈又让人无法忽视。

 

    是风。

    所有人都紧紧捂住了耳朵,但是风吹过漫山遍野的青铜铃响,声势浩大,仿佛来自千万年前的地底,又如从脑颅深处响起。

    吴邪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仿佛有谁正在向他靠近,但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一点一点被那震彻天地的远古回声压下去,直到完全失去了意识。

 

 

40.

    下雨了。

    落在脸上,身上,潮湿的泥土里。天空是深灰色的,乌云密布,空旷的营地外面是茂密的森林。

    身边经过几个人,用一种估计是东南亚国家的语言交谈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听得懂。他往前走,泥土在脚下发出水声;他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让他回想起那吸收费洛蒙的感觉。

 

    他来到距离森林很近的一个岗哨口,前面身材结实的军人背对着他,背着枪,似乎在点烟,点了半天没点上。

    这里水分太充足,估计烟没放好,受潮了。他想。

    他从自己身上摸出了一盒,干燥的,他用火柴点燃,说:“嘿,兄弟,换岗了。”

 

    面前的那个人转过头头,接过他递来的烟,笑了笑,说了什么。

    他没有听见。

    他只是看着他。

    但是身体的主人已经快和对方擦肩而过,他想停住脚步,却没有办法。

 

    那个人接过他的烟,粗犷英气的脸,比他儿时记忆里的还要年轻。

 

 

41.

    吴邪睁开了眼睛。

    他脸上是湿的,额头搭着一条毛巾。视野边缘有一簇橘黄色的光,篝火安静地燃烧着。

    他觉得这种情形好像很熟悉,墓道,火堆,墓道,火堆,三个人。

    曾经不止三个。

    后来只剩下三个。

 

    他坐起来,有点艰涩,身上很酸。

    环顾四周,这是个半圆形的空间,中间是个水池,周围围着一圈拱形门洞。

    “水有多深?”他摘掉额头上的毛巾。

    “你干什么呢,烧还没退。”胖子骂道。又说,“小哥刚下去看过,二十分钟没探到底。”

    吴邪把毛巾重新摁回额头上,敛眉思考:“……不是,我们怎么到这来的,小花他们呢?”

 

    胖子和张起灵交换了一下视线。

    吴邪明白了:“哦,你们也不知道。”

     得到肯定的回复,他把湿毛巾往口袋里一塞:“那走吧。”

    张起灵没动:“你在发烧。”

    “大爷……我又不是您,坐这也好不起来,不如快点出去找医院。”吴邪放低了语气,“好不好?小哥,我赶时间。”

 

    张起灵抬起手,擦掉了他脸上残留的眼泪。

    吴邪愣了愣。

 

    “走哪个?”吴邪看着一圈拱门,问。

    张起灵道:“都一样。”

 

    他们收拾好东西,挑了最近的走进去。张起灵照例走在第一个,吴邪挣不过胖子一堆歪理,被安排在当中。在漆黑的甬道里,三个人偶尔聊几句,却心照不宣地对刚才深陷的幻境只字未提。

    胖子说:“咱一路走过来,其实也没遇到什么事。”

    吴邪说:“可能咱刚开始把这里神话了。实际上。设计者怀有恶意的古墓比自然形成的遗迹更加危险。”

    “不是。”张起灵道,“之前我们没有进入终极。”

    吴邪和胖子等了半天,不见他说下去。吴邪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循循善诱:“……为什么?”

    “青铜铃。”

    

    胖子道:“这玩意儿怕不是古代妖怪的乐器。”

    吴邪笑了:“瞎讲吧你。——小哥?”

    张起灵在前方没有说话。

 

    吴邪叹了口气:“好吧,我说一下我的推测。青铜铃既然存在,那就不会是个唬人的装饰品,应该也不是用来害人的。这可能是个门铃,对,在特定地点触发,就能带我们来到终极。”

    “按照小花的定位,黎簇他们在湖心,那里同样有青铜铃,就算他们塞着耳朵跳进水里,骨传导也会让他们听到铃声,这就意味着我们可能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是个好消息。”

    胖子说:“天真啊,你这是在否认唯物主义。”

    吴邪不理他:“我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假设终极存在在一个幻境中。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好吧,就是否认唯物,你有种咬我啊。”

    胖子说:“好的,你在给我普及一个崭新的世界观。”

    吴邪说:“之前几年我接触了很多精神病人,他们有个共性,就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完整的,逻辑严密的世界观。”

   胖子眼神怪异地看着他:“护士应该让你们互相交流一下,看看会不会打起来。”

 

    吴邪说:“……的确。我……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一个世界观都有一定的漏洞。但是我们的世界观不是吗?否则哪来那么多未解之谜?——我们的和他们唯一的区别是,相信的人更多。然而并不是人多,声音大,就意味着我们真的是正确的。”

    “所以没有人能认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样。”他开了个玩笑,“小哥也不能。”

 

    胖子有一会没说话,最后道:“建国之后禁止妖言惑众。”

    吴邪和他就自己有没有妖言惑众的问题扯了点淡,就听张起灵在前面问道:“黎簇?”

 

    “……一个高中生。”吴邪说,语气平淡,“和一切没有关系,被我绑架进来,坑了半天。根据守恒定律,我现在应该把他带出去。”

    张起灵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别这样。”吴邪皱了皱眉,“你也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张起灵道:“他或许死了。”

    吴邪不置可否:“那也得带出去。”

 

 

42.

    他们在走了半程的时候,张起灵和胖子的状态都紧绷起来了,吴邪茫然四顾,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一问才知,他们嗅到了血腥味。

   张起灵道:“很新鲜。”

   吴邪摸了摸鼻子。

 

   这股味道起先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丝一缕,随着三人的深入越发浓郁,等他们走到甬道的尽头时,已经让胖子皱起了眉。毕竟他们是摸金的,不干杀人越货,对这种程度的案发现场接受无能。

   不远处是一个挺大的空间,中央立着四人合抱的青铜柱。三个人手电光打进去,往四周照,能判断出这里呈圆柱形。

   胖子用手电光照着较近的一面墙,轻声道:“天真,你看上面的花纹。”

   吴邪顺着他的话仔细一瞧,顿时背脊爬上了一丝凉意。他觉得大腿动脉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小哥。”他下意识地唤道。

   张起灵蹲下身,就着手电用手抹了一下地面,指尖沾上了没干透的血色。

   胖子道:“操,莫非那小子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三个人慢慢往前就了不过几步,手电就照到一堆熄灭的木灰。

   木灰旁趴着一个人,长长的头发散开来,遮掉了脸。

   吴邪莫名有点心慌。

   接着,他们看到那个人的边上,有团黑影蜷缩在青铜柱下。

 

   胖子根本来不及阻止吴邪,他的手电光已经直接照到了那团黑影身上,一晃就打上了脸,停住了。

   足足半分钟,吴邪只能听到自己的蛛网肺过滤空气的声音,因为发烧的缘故,嗓子烫得很。

    那个人的脸在灯光下惨白一片,眼睛睁着,没有任何反应。

 

   “还活着。”

   张起灵说完,往青铜柱走去。

   吴邪和胖子缓了缓,紧随其后。

    

   张起灵半跪在趴着的人身边,拨开她遮在脸上的头发。这个姑娘呈现出一种类似于石灰的颜色,已经死透了。他把她翻了个身,察看她的伤口。

   而吴邪走到黎簇面前,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这张脸溅上了血,眼睛像一对无机质。

   吴邪轻声说:“黎簇。”

   他说了三遍,黎簇还是没有反应。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试探性地,缓慢地抱住了他。

 

   他把黎簇搂在怀里。这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对这个无辜的、为那些原本与他无关的一切付出无法补偿代价的孩子作出温存的举动。他抱着他,低声念了一段祈福的经文,就像当初黎簇刚刚进入西藏,他为他行的那次摸顶礼。

 

 

43.

   一声清脆的声音,似乎是什么铁器落到地上。

   他感觉领口流进了冰凉的液体。

   黎簇忽然动了,他无声地抱住他,力气越来越大,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攥着他衣服的手都在发抖。

   他似乎说了什么,吴邪把耳朵凑近他嘴边,听见他反反复复地喃喃着:“对不起。”

   吴邪闭了闭眼睛。

   “你做得很好,没有对不起谁。”

   他说:“想要活下去,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正确的事。”

 

   吴邪没法告诉他这是一个醒来就好的梦。他知道黎簇身边躺着的,也不过是个孩子,她也想活着,她没有义务为别人去死。

   

   但生而为人,很多东西,永远,永远不会有正确的答案、完美的解法。我们一生或许都要活在这种无能为力里。这是我们必须要接受的现实。

 

   他按住黎簇的后颈,感觉到他的身体软下来。他把他靠在青铜柱上,刚站起来,就发现自己手上衣服上被血沾得一塌糊涂。

   张起灵已经离开了躺在地上的那个姑娘,来到青铜柱前,顺着纹路一寸寸用手指摸着。吴邪看了看被他翻了个身的姑娘。

   “怎么死的?”

   张起灵道:“刀伤,最致命的在胸口。之后被放血,因为动脉位置找的不对,割了很多次。”

   许久都没人说话。

 

   吴邪像是被什么摄住了,胖子一拍他的背,他才抬起眼睛,又沉默了一会。

   “得,傻了。”胖子叹息道,“小吴,人人有命,你自己都说了,你也是普通人,没法面面俱到。”

   “命。”吴邪轻声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做那么多,明明就是为了挣脱所谓的命,结果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算了,就发发牢骚。”他笑了笑,转向张起灵,道,“小哥,看什么这么认真。”

 

   张起灵顺着青铜柱向上望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过了一会,他走到空间的边缘,随意触碰了一个位置,就听得一声类似于鸡蛋壳碎裂的,极其轻微的声响。然后裂缝开始蔓延,整个青铜墙壁似乎只有薄薄的一层,顺着血浸染出的花纹碎成了细碎的粉末,天光漏了进来,并没有多刺眼,但长久的黑暗还是让他们三个抬手挡了挡。

 

   胖子眯着眼睛:“又到哪儿了?”

   张起灵道:“终极。”

   吴邪莫名其妙:“谁要去终极?”

   “只有到终极。”张起灵说,“才能离开。”

 

 

44.

    青铜的空间、通向这里的甬道、甬道另一端联结的水池,似乎就这样消散了,只有背后青铜柱还伫立在原处。

    他们似乎仍然在雪山里,面前是悬崖,悬崖上铸连着几根锈迹斑斑青铜铁链,每一个环节都一米见方,横贯雪山之间,末端消失在浓重的雾气里。

    周围云雾缭绕,寂静如死,仿佛他们是仅剩的活物。

    真像在做梦。

 

    吴邪知道张起灵很可能了解的比他们多,但他发现对方似乎不想多说,于是什么都没有问,走了出去。

    他走到悬崖边的铁链旁,把背包放下,胖子和张起灵也从装备中取出了登山绳。三个人都系在腰上,连在一块,还是张起灵打头阵,率先往一根青铜链上走去。

    这青铜链虽然粗,换作过去的吴邪可能还会出状况,但他现在不一样了,亏胖子和小哥还特意小心着他,一路走的竟非常顺利,三人一直走到雾气里。

    

    其中有个小小的插曲,就是吴邪的烟盒掉了下去。当时没有人说什么,不过半分钟后,吴邪忽然道:“停一下。”

    胖子使劲收着肚子,骂道:“又怎么了?尿急憋着,不许高空抛物。”

    吴邪道:“我还就是要抛,有种咬我。”说着他从另一个口袋翻出新的烟盒,对身旁的两个人说:“我刚刚注意到一个现象,想了半路,没敢确定,你们帮我看好了。”

    说完,他直接松手,烟盒落了下去。

    奇异的是,下坠的过程只有一瞬间。

    胖子道:“消失了?”

    吴邪看向张起灵:“怎么回事?”

    张起灵沉吟片刻,打了个手势,吴邪和胖子懵逼地对视了一下,皆表示不理解。张起灵仿佛无声地叹了口气,道:“蹲下。”

    

    张起灵活动了一下右手,慢慢地往下探。指尖即将触碰到青铜链所在的平面时,吴邪闪电般地握住了他的腕子。

    吴邪笑了笑:“你比较金贵。”

    接着,他以迅雷不及也之势,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伸到了青铜链下。

    那只手仿佛被塞进了切割机,从小臂开始被一把无形的刀切断,消失不见,切口整齐。

    三个人吓了一跳。连张起灵都喊了一声:“吴邪!”

    吴邪高深莫测地盯着自己断掉的手。

    “卧槽。”胖子赶忙去拉,被吴邪挣开了,后者眯起眼睛,道,“有一种做SPA的感觉。”

 

    他收回手,消失的部分一旦高于青铜链,又重新显露出来。

    “我明白了。”吴邪甩了甩手腕,轻松道。

    身边的人不说话。他挨个看了看,奇怪道:“怎么了?”

    张起灵沉默地握住他那只手,似乎在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仔细地捏了一遍。然后他看着吴邪,目光很冷。

    “好了好了。”胖子打圆场,“小吴你也太不让人省心。”

 

    吴邪没表示什么,三个人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淡淡地说:“没想到真的存在。”

    胖子道:“什么?”

    “时间倒流。”他说,“当年德国人来西藏找过让时间倒流的‘世界的中心’,没想到真的存在。这里就是沙姆巴拉。”

 

    锁链拴着的物体渐渐在浓雾中露出端倪。那是很多年前,张起灵在德国探险队的笔记当中看到的球体,被铁链拴在两座山崖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空洞。

 

    “当年德国人觉得,只要颠倒了世界的中心,他们就能回到过去,修复战争中的错误。”

 

    三个人注视着这颗死去的流星,吴邪耸耸肩,说:“但是他们错了,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的。一旦时间倒流,世间发生的一切都将反演,植物会归于尘土中的孢子,人类会变成海水中的细胞,宇宙会重新变为奇点。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

    “人想要掌握一些不是他们能够掌握的东西,最后结局都不好。”他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是不是,小哥?”

    张起灵说:“出去以后,记得去医院。”

    胖子爆笑:“小哥也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起灵无语道:“刚才你身上温度很高。”

    吴邪点头,又说:“你们就不为我的物理知识叹服吗?”

    “……”

    “好吧,刚才那些只是在抄袭刘慈欣《坍缩》的观点。”吴邪道,“不乏对的可能,或许也是错误的。”

    谁知道。

 

    张起灵走近了陨石,把手伸进孔洞里,直没入臂,很快拿出了一个青铜铃。他握着铃铛的芯子,没有发出声音。

    他说:“铃声能送你们回去。”

    吴邪向他道:“你不一起走?”

    张起灵道:“我必须要回长白。”

    吴邪“噢”了一声,忽然望向远处:“我去看看青铜链另一端拴着什么,你们自便。”

 

 

45.

    当然没有人自便。

    如果吴邪是个七岁的孩子,可能他们还会强行把他拉回去,但他已经是三十几的人了。而且这些年,吴邪身上炼出了一种让人信服的气场,说话做事乍一看毫无理由,到某个关键时刻,却会成为解决问题的钥匙。

    当然胖子和张起灵主要还是不放心他。——的确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但就是不放心。

 

    随着距离另一端越来越近,山脉的轮廓在雾气当中渐渐显露出来,青铜链深深地铸进山体里,覆雪的山崖上,宛如镜面一样起出一根耸立云霄的青铜柱,唯一的区别是底部拴着根青铜链——比他们走过的“桥”细上许多,通入近旁的井里。

    “这玩意儿北京也有。”胖子次啦啦地摸着井口,“老人传说中的锁龙井,说不定就从这儿来的。”

   吴邪道:“有人见过井里的东西吗?”

   “都说是传说了,来源是人们对治水的美好希望。你咋还这么死心眼儿。况且神灵哪是能见就见的……哦哟你当心!”

   胖子眼看着吴邪身形一晃,就要栽下去,赶忙伸手一扶,另一边张起灵明明离他们几不远,居然也分毫不差地掺了吴邪一把,皱着眉问:“怎么了?”

   吴邪道:“没事,有点头晕。”

   他沿着锁龙井绕了两圈,说:“遮遮掩掩的,一般都在骗人。我想把它弄上来看看。”

   张起灵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下面有什么。”

   “没事。”吴邪蹲下来掂了掂链子,他练成现在这样,还是觉得这玩意儿根本挪不动,“你不需要知道,只需要在这就行了。帮个忙,我告诉你我的推测。”

   胖子道:“小哥您老三思,天真同志信誉度不高啊。”

   “滚,帮忙帮不帮闭嘴。”

 

   胖子骂骂咧咧地走到青铜链的另一边,仨人握住链子,一齐往上提,起先十分顺利,链子上来的速度非常快,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底下的水沸腾也似的翻涌起来,搅出一股古木的陈香,胖子吸了吸鼻子,道:“味有点熟,刚吴邪烧掉的油脂,也有这个味。”

   吴邪道:“说不定下面真有龙。”

   “什么龙?小神龙吗?”

   “可能是一条黑毛蛇母蛇。”吴邪道,“它曾经见过终极的真相,而能够读费洛蒙的人可以看到它见过的一切。这种东西应该很大只,不知道有没有方法不被它一口咬死。”

   “凑,那还拉上来个屁!”

   吴邪笑道:“刺激嘛。”

   胖子刚想发话批判,底下的青铜链忽然拉不动了。两秒的寂静之后,井水重重一震颤,链子上传来一股向下的拉力,张起灵死死地和它相持,竟拉上来了一点。

   这时水底传出低沉的吟声,厚重如牛鸣,震颤耳廓,仿佛是自颅骨深处响起,回音竟长久不散。

   张起灵手背上爆出青筋,最终却没撑过井底生物的力道,青铜链蓦地脱了手,哗啦哗啦地抽离边上堆成的一堆,重新落回去,沸腾的井水归于宁静。

 

 

46.

   三个人大汗淋漓地面面相觑。

   胖子道:“这下能死心了吧,小哥都刚不过下面那东西。”

   吴邪点了根烟,习惯性地往嘴里送,却被旁边伸来的手截下了。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没头没尾道:“我的推测可能性大吗?”

   胖子道:“啧。你怎么还在琢磨,该端的汪家端的,该救的黎簇也救了,现在还折腾个什么?你好好的不回去,图个什么?”

   “这件事,关系到九门后人需不需要和我们这么惨。”吴邪叹了口气,“如果,我想的没错,一旦知道了什么是终极,就不需要每十年换一人守那个门,因为我们不再被终极耍着玩了,而是达成了一个平衡。小哥你看呢?”

   张起灵道:“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不是。”吴邪咂嘴,“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算了你就告诉我,我刚才的推测正确与否,有几成把握?”

   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很坚定,张起灵恍然看到了蛇沼中风灯下,海底古墓中,那个稚嫩又固执的愣头青。

他为这个念头失神了一瞬,尔后淡淡地说:“一成。”

   吴邪吐出一口烟,笑了:“知道了。”

   他转过身,走向悬崖边缘:“回去吧。”

 

 

47.

    他们从原路返回青铜链的另一边。

    张起灵来到青铜柱下。

    他停顿了一会,回过头。

    吴邪说:“再见。”

    他说:“再见。”

 

    吴邪看着张起灵以一种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姿势攀上了近乎光滑的青铜柱,越来越远。

    “小哥不会飞升了吧。”胖子仰着脖子,喃喃道。

    吴邪奇怪道:“你怎么都不告别?”

    胖子用眼角鄙视他:“你俩这氛围可把宝宝吓坏了,哪敢说话。”

    “……有吗?”吴邪抓了抓脑袋,继而正色道,“我再去对面一次,你看不着我了再摇铃。”

   胖子道:“等……”

  “出去以后,记得找人救黎簇,他肯定就在湖那块,把姑娘的尸体也带回去,找块地好好葬了。”吴邪拍了拍胖子的手臂,“交给你了。——这事,不是图什么的问题,是在我个人的角度不得不做,哪怕只有一成把握。”

   胖子握住他的手,与他深情凝望了一会,道:“不好意思,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吴邪面无表情。

    胖子道:“回来再好好解释。”

 

 

48.

    王胖子看着吴邪消失在山崖间缭绕的云雾深处,又看了看躺在青铜柱底下的姑娘和她身边尚还昏迷的黎簇。只觉周围安静得如一场梦。

   或许这就是一场梦。醒来时他还在北京的潘家园,吴邪还是杭州古董铺的小老板,偶尔能在哪里遇上张起灵,该在的人都在,没有什么汪家,没有九门,没有终极。

   周围太安静了,只有梦里会这么安静。

 

   他拿着张起灵的取出的青铜铃,就这样想着。直到他忽然听到雾气中传来歌声,他才意识到这不可能是梦,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跑调还破音的《红高粱》。    

 

    “……抛撒这红绣球啊

     正打中我头啊

     与你喝一壶啊

     红红的高粱酒啊

     红红的高粱酒哎

     小三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

     莫回头……”

 

   寂寂寥寥。

 

 

49.

    吴邪抽多了烟,破锣嗓子好几个高音都甩不上去,他走到井口,不爽地甚至想抽烟,却靠最后的理智控制住了。他脱掉厚重的上衣,零下的气温让他浑身起了一层颗粒,忽冷忽热,脑颅生疼。

    他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跳入井里。

 

    水是温暖的。干净,能见度很高。他这次没有带潜水的设备,必须要在闭气的极限完成这一趟行程。所幸黑瞎子教了他很多。

 

    锁龙井的井口不大,往下却似乎呈锥形,越来越宽敞,吴邪意识到,这或许才是困住那个生物的真正牢笼,而不是铁链。生物的体积决定了它可能钻出这么小的井,而且看样子,这东西真很巨大。

    吴邪游了很久,水压渐渐让他的耳膜开始发疼,他的眼睛适应了水里的光线,往四周看去,发现井壁上绘着图案,是深红的,瑰丽壮观,千万年都不曾褪色。他什么都看不懂,只是很快地向下掠去。

    渐渐地,他游得越来越轻松,水压把他往他的目的地推,让他有着自己并不是在往下,而是在空中漂浮的错觉。水很温暖,就像柔软的床。他似乎看到眼前浮动着黑色的发丝一样的东西,细密地缠绕在水里,发丝间有一束光,金黄色的,像是某中生物的眼睛,又像是阳光。

    他继续往下游,氧气从肺里不断挤出来,他睁着眼睛,似乎看到了枯骨生出血肉,桑田重归沧海,洪荒伊始混沌的日夜,宇宙重归于虚无的点。

 

    他浑浑噩噩地,把手伸向那些黑色的物质。

    却触碰到了另一只手。

 

    那双手比水要冰冷,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那双手拉着他,带着一股极大的牵引力,使他脱离虚无的幻境。他看到宇宙自一个点喷薄而出,绽放出瑰丽的神迹,世间从混沌到日月光辉轮转,沧海化为桑田,血肉腐朽枯骨长存……

    最终生出花来。

 

    他手还是紧紧地抓着他。

 

    他们冲破了水面。

 

    吴邪的喉咙里猛的灌进一大口空气,他剧烈地咳嗽,神情极度痛苦扭曲,仿佛要把肺都吐出来。他模糊的视野里看到那人身上显露的麒麟,线条遒劲,呼之欲出。

    他似乎想笑,却被一连串咳嗽击得溃不成军,张起灵不知用何种方式让他从井中出来,紧跟着自己也上来了,把吴邪的上衣重新裹回他身上,背起他。

    张起灵的体温很高,透过衣服源源不断地传入吴邪体内,像个大火炉。吴邪趴在他背上,很用力地缠住他,非常舒服。

    “……怎么回来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张起灵说:“唱歌。”

    “噗。”吴邪笑,“这么难听居然被你听见了。”

 

    张起灵背着他,似乎走到了铁链上,哗啦哗啦地响,吴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这十年……快过去了。”

   “如果我下了这口井,再没有别人需要忍受这样的十年,是值的。”

   他动了动,又说:

   “你会从长白出来,因为梁湾吧。”

   “我一直在怀疑你。”

   “后来想想,这些年变化更大的是我,好久不回去,连家里人估计都认不出了。你为什么没有怀疑我是不是吴邪?”

 

   他安静了一会,意识模模糊糊,却还强撑着,断续着说:

   “明年记得……和我回家。如果……你没有……我能端掉汪家……你们这苟延残喘的张家也……”

 

 

   “嗯。”

   “回去以后,记得去医院。”

 

 

 

 

50.

    

    吴邪的确是在北京第一人民医院醒来的。

   醒来以后,他从解雨臣那里得知了几件事情:

   1.他们被解家雇佣的直升机救援时,坐标就在那个雪山中的岩洞。他和胖子始终在昏迷状态,身边并没有第三个人。

   2.小花和秀秀分别重掌了解家和霍家,接下来一段时间会非常忙碌。但他们不会忘记吴邪欠他们的钱。

    3.梁湾留待观察,没有生命危险。

   4.胖子当晚就清醒了。第二批救援前往康巴落的圣湖,找到了冰面上的黎簇,他身旁只有两个背包,其中一个里大半装着牛肉干和散装的奶片。黎簇仍然在昏迷当中,身体机能一切正常。他醒来以后,等待他的将会是物质优渥的后半生,和为期不限的心理治疗。

 

   吴邪住院的时候,傍晚从睡眠中醒来,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大概是之前有谁来探病,却没有吵醒他。

   他把书拿过来,那是阿多尼斯的诗集。他翻到折角的一页。

   阳光洒在印刷的字迹上。

 

   

    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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